酒三巡

飞逝的流星

    太白吟诗，去己之忧；杜康造酒，解万人之愁也。
    父亲爱酒，三日不饮，周身不适。年少时，父亲经营豆腐坊维系全家日用，早出晚作，忙也无暇，偶有闲隙便踱至香柜取一只盅盛满酒，从铁皮桶拈几粒花生，再踱到桌旁伏着杨木打制的大桌，一边品着酒，一边一页页翻过《水浒》。记不清那是他第几次读这本书，也记不清那时的杨木大桌最终去向，却依稀记得父亲的酒是舅舅自酿自卖的——杨诚大曲。
    约莫八岁时候，我仍数不到十。在送去读书前某晚，父亲教我数数，仍旧不会，父亲大怒，喝斥到：“平日就知道钓鱼捞虾，养你这么大，数数都不会！”遂将我关到门外，放话数不到一百别想进家门。那晚没有月亮，夜狰狞恐怖，或许是吓坏了，隔着门，我对别在门后的父亲一口气竟数到了一百。父亲开门放我进去，笑着摸我脑袋，似乎在说：“这小子还是能有出息的。”
    几日后，父亲送我报名。校长瞅我个小，问几岁，我答八岁，问属什么，我答兔，问去年属什么，我一想去年七岁，刚好有一堂弟七岁属龙，于是很得意回答龙。校长让父亲领我回去，说是父亲教唆我说八岁，其实我只有七岁。父亲哭笑不得，忙向有挤眼病的校长解释，费了多番口舌，终于他还是要了我。父亲之所以看重我学习，因为他在高三那年因为家穷错过高考，一直耿耿于怀，但终究接受现实，耕田犁地捣鼓小生意，我是他的延续是他的希望。
    父亲仍旧每天饮酒，但与别人同饮日渐繁多。一九九九年，豆腐作坊关停，父亲买辆三轮车装上车棚靠载客过营生，在小镇，这样的三轮车有十多二十辆，虽然不同的司机，但有相同的名字——蹦蹦车。比起做豆腐，这活轻松许多，但不能常常照顾到吃食。蹦蹦车友们隔三岔五要聚一聚，无酒不成席，自然喝多了是常事。一天，父亲半夜里捂着肚子全身发汗，说不出话，母亲六神无主，连忙给两个叔叔打电话，两叔叔披着衣服赶过来把父亲抬到医院，连夜动手术。两个叔叔受寒感冒，父亲住院了。那时镇卫生院条件还很恶劣，瓦房几间，器械简单，父亲躺在病床上仍然痛苦着。住院当晚我和妹妹都沉浸在梦里全不晓得，父亲和母亲睡楼下，我和妹妹在楼上各睡一间房。直到第三天，才有时间去医院，踏进小病房，歪歪扭扭摆着两张床和一张淘汰的课桌，父亲正起身在桌上寻摸着什么。破旧发黄的毛线裤和凉拖鞋，头发也乱蓬蓬的，父亲瘦了，精神萎靡，我几乎认不出。父亲见到我并不给我好脸色，在死亡线挣扎一圈回来儿子竟然现在才来探望，伤了父亲的心。惭愧的我找不出话安慰父亲静心养病，只把一本小说递给他，父亲说这么薄一会就看完了管什么用。
    因为喝醉酒，母亲和父亲经常吵架。有一次，父亲去舅舅家喝酒，酒还是舅舅自酿的酒，谈笑间杯盏轮换，父亲回来的路上遇到稻场一块草垛倒头便睡。待婶娘打电话过来问父亲可曾到家了，母亲才慌了神，央人一块寻找，找到后扶回家母亲伤心不止，那边舅舅也是迷糊不醒。酒啊，几多豪情，几番醉人！
                                                                                                           2008.11.17
摘自 飞似的流星BLOG  http://blog.sina.com.cn/nieyicaoli

    被寄以厚望的我让父亲失望了。中考落榜，父亲没多说话，抽了许多烟毅然拿出借读费把我送去毛中读书。也就是这一年，二零零二年，父亲卖掉三轮车从废弃成鸡圈结满蜘蛛网的豆腐坊里拖出双抢才用得上的板车，他要在菜市大棚里租一间摊位卖菜。这一年，父亲又瘦了许多，而我，也终于领会到父亲的不容易。
    二零零五年，在接线员报出分数那一刻，守候在电话前的一家人兴奋的抱将起来，父亲用劲拍拍我的肩膀，高声喊道，好儿子，我的好儿子！接着他抑制不住喜悦给几个叔叔报喜，据说二叔接到电话高兴跳起来，聂家终于有大学生了，父亲的梦被延续。几个叔叔和舅舅硬要老爸摆喜酒请请，父亲推脱不过，摆酒当日，父亲领着我给各桌来客敬酒，父亲的笑脸我终身难忘。
    生意一做就是六年。记不清是哪年暑假，坐二叔的货车去钓鱼，回来路上，一辆农用机械车在飞驰，后车厢鸡笼堆的老高，鸡笼上坐着两个人迎风谈话，我一眼看见其中一个是父亲，风吹的父亲的头发努力向后挣扎，蜡黄的脸，苦涩的笑，穿戴仍然脏旧，父亲假装没有看见我。错车而过，我转过头，车颠簸着，父亲紧紧抓住笼子，车渐渐远去，我禁不住模糊双眼。下午父亲一伙人包车去城里进货，到了农贸集市，为省几块钱，往往一家家看货再买好，直到凌晨或是第二天早上才能够回来，即便在寒冷的冬天，刺骨的寒风飘零的冻雪，他们依然在坐在笼子上接受洗礼。小镇菜市里两辆车闹矛盾后，各摊主只能自己买辆摩托三轮上城进货。每次相约上城，一辆接连一辆，场面甚是壮观。二零零八年年初，一场大雪封山截路，菜价飞涨，利润要比平时高许多，夜里路面积雪未化，冰冻湿滑，父亲仍坚持每晚或每两晚上次城，每次离开，我们都在祈祷，希望父亲平安。保暖几乎是扯淡，护膝没有用，军用棉袄没有用，头盔也没有用，冷风总是想方设法钻进裤筒里钻进脖子里，骑车到城里时，父亲说几乎已经冻僵了，手脚没有知觉。第二天早上回来来不及打盹接着在菜市摊位上喝卖，下集了才能补上一会睡眠，晚上接着再上城。不是不要命，是一家人要养活，有钱人永远不懂穷人的难处。
    如今每逢年节假，回家总要和父亲喝两盅。父亲兢兢业业维系这个家二十多年，现年近五十，身体每况日下。做儿为女的能做的就是让父母得以慰藉，让他们觉得他们的作品——我们，是杰出的，值得骄傲的。
                                                                  2008.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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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儿为女的能做的就是让父母得以慰藉，让他们觉得他们的作品——我们，是杰出的，值得骄傲的。